俺曾見,金陵玉樹鶯聲曉,秦淮水榭花開早,誰知道容易冰消!眼看他起朱樓,眼看他宴賓客,眼看他樓塌了……
三五年前,作為世界級賭城的澳門仍是盛極一時;如今,它雖還沒有“哀江南”中這般凄切,也已在寒風(fēng)中瑟縮。
賭博的歷史,幾乎就是人類的歷史。《論語》里就很體貼地說:飽食終日,無所用心,難矣哉!不有博弈者乎?16世紀(jì)的意大利數(shù)學(xué)教授卡爾達(dá)諾醉心賭博,他對骰子的研究,成就了概率論的基礎(chǔ)。如今的賭場,集聚了數(shù)學(xué)、心理學(xué)、密碼學(xué)等等領(lǐng)域的各種尖端技術(shù)。財富與欲望,日日夜夜,在這里奔涌不息。
人世間,賭博永不會退場。然而,一座城市的氣運(yùn),如果與賭業(yè)捆綁得太緊,也并非幸事。在中國,有錢不再能任性,賭城也開始猶豫:究竟要不要開始轉(zhuǎn)型。
除了賭業(yè),還有什么?
張翠玲穿了一件民國樣式的白色短襖,一手挽著深咖啡色的有蓋提籃,一手握著夾子。锃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的影子,那影子不緊不慢地在人群中穿梭,不時停住,蹲下,夾起地上的垃圾,放進(jìn)提籃里。
在她身旁,操各種語言的游客正對著相機(jī)擺出愉快的表情。拍照者則不停變換角度,試圖將眼前的景象統(tǒng)統(tǒng)收入鏡頭。這里是澳門“威尼斯人”酒店的大堂,從入口直通娛樂場的長廊有四車道寬,由數(shù)十對大理石柱撐起。長廊的穹頂有三層樓高,繪滿文藝復(fù)興風(fēng)格的壁畫,金色的線條和花紋縫合了每條線與面、面與面的交接處,在燈光的賣力照耀下,整個大堂顯得金碧輝煌。剛走進(jìn)來的韓國游客帶著韓劇里的驚奇表情說了句:“哇哦!”
這個亞洲最大的單幢式酒店于2007年亮相,開業(yè)前三天的日均客流量便超過10萬人次,如今它已成為澳門旅游的標(biāo)志性景點之一,在旅游網(wǎng)站的網(wǎng)友評分中,甚至超過了澳門著名地標(biāo)大三巴牌坊。
張翠玲是“威尼斯人”幾百個清潔工的一員。為了最大程度降低清潔工作給客人帶來的不便,張翠玲和同事們都使用提籃撿垃圾的方式。她算不清工作的8小時里會撿拾起多少垃圾,“很重的,等不到裝滿我就會去倒,一會兒倒一次?!?/p>
張翠玲身后的長廊直通“威尼斯人”的“心臟”——設(shè)有870余張賭桌的博彩區(qū)。酒店用屏風(fēng)圍出既開闊又兼顧私密性的空間,金紅兩色的屋頂和內(nèi)飾營造出喜慶和富貴的氛圍。周六下午6點鐘,幾乎每張賭桌前都有賭客逗留?!昂晒佟眰兪炀毜嘏捻戔忚K——叮?!蹲⒔Y(jié)束,揭曉結(jié)果,裝作漫不經(jīng)心的賭客們從眼睛里泄露出歡喜或失望。
荷官顧青站在一張得州撲克賭桌后,入職兩年的他已可以從容應(yīng)對各類客人。曾有賭紅了眼的東南亞客人把撲克牌撕得粉碎,顧青波瀾不驚,默默地等經(jīng)理來撿起碎片,再用膠帶紙粘回原樣。顧青能從賭客的小動作里洞悉他們的心態(tài)。比如,賭客將手中的籌碼一遍遍墩在桌上時,說明他們的內(nèi)心越來越焦躁。
顧青不遠(yuǎn)處的21點賭桌前,雷女士正起身離開。她今天手氣不錯,贏了一萬多,兩頰泛紅地講起玩21點的竅門和正確的賭博心態(tài)?!安灰澬?,小贏一點就走?!崩着康母膳鲈谶@里輸?shù)粢磺Ф嗳f,她常以此例警醒自己。
數(shù)年前,作為三峽移民的雷女士舉家遷到珠海,并在當(dāng)?shù)刈銎鹆松狻:⒆涌忌洗髮W(xué)后,閑在家里的雷女士便會三五不時地到澳門玩兒兩把,她自稱是以此“消磨時間”。
她步出“威尼斯人”。天色漸晚,酒店外的臺階上三三兩兩坐著走累了的游客和爭論誰輸?shù)酶嗟馁€客。楊仕軍扛著一袋水泥爬上臺階,一邊走一邊喊:“財神爺,讓一讓?!睏钍塑姲褋碣€場的游客統(tǒng)稱為“財神爺”。5年前,他從四川來到澳門做建筑工人。因為不斷有酒店新建或內(nèi)部再裝潢,楊仕軍所在的建筑公司常常從賭場攬活兒。
“你不要賭?!眲偟桨拈T時,一個當(dāng)?shù)嘏笥迅嬖V楊仕軍,“我賭了20年都沒發(fā)財。”楊仕軍一直謹(jǐn)遵那位朋友的勸誡,“他已經(jīng)看透了?!睏钍塑娬f。曾有個東北游客和楊仕軍一起抽煙,一邊抽一邊悶悶地說:“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兒,兩三千就沒了?!?/p>
“(他們)就是好奇,看看花花世界?!睏钍塑姷墓び疡T健江總結(jié)大多數(shù)游客的心態(tài)。
夜色染黑了天空。穿過橫跨路氹連貫公路的天橋,雷女士離開了“花花世界”。站在天橋上可以看到龐大的金沙酒店建筑群和周身貼滿LED燈的銀河酒店,夜晚,永遠(yuǎn)都會有游客站在天橋上照相,他們永遠(yuǎn)苦惱于如何讓自己的臉亮過身后的建筑。
天橋的盡頭通向另一個世界。拐進(jìn)德圣母灣街,周遭像是被突然降噪一般,靜謐的、洗凈光華的街道和社區(qū)緩緩排開。沿著官也街走進(jìn)一個小巷,兩個籃球場大的街心花園里擺著四張長椅,年輕的母親帶著女兒在花園里散步,民居里走出兩個年輕的葡萄牙男子,對坐在門口喝酒吹風(fēng)。敞開的飯店廚房后門里,傳出廚子高聲的歌唱。
這里是澳門人日常生活的地方,氛圍與不遠(yuǎn)處的賭場似乎沒有任何交集。但澳門實在太小了,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,便能看到金沙酒店城堡狀的尖頂從夜幕中跳出來,降落在這棟簡陋的白色民居“頭頂”。市井生活和紙醉金迷就這樣怪異又融洽地糅合在了一起。澳門人知道,正是賭場的華麗燈光照亮了他們平淡、富足、年年有分紅的生活。
“沒有賭場,澳門活不了。”官也街不遠(yuǎn)處的氹仔市政街市里,開肉鋪的李大姐正把顧客挑好的凍雞腿放在秤上稱。接受采訪的澳門居民總會不厭其煩地指出這一點?!拔覀冋也坏胶芏喙ぷ?,賣手信、開飯店,或者在政府工作……澳門沒有什么制造業(yè)?!崩畲蠼阏f,“政府說要轉(zhuǎn)型,怎么轉(zhuǎn)?我們什么都沒有?!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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