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吃著半融化的紅豆冰山,喝一壺信陽毛尖,聊至深夜。時隔兩年,談及私奔前后,王功權仍然充滿猶疑與回避。他自己的痛苦和他帶給別人的痛苦一樣真實。然而一切由他而起,他不得救贖。
翌日清晨六點,我收到王功權發(fā)來的微信:“希望你寫的文章,不要無意中傷害到任一女性。切切!”
曾因酒醉鞭名馬,生怕情多累美人。他是如此多情,我不能不答應他。
但王功權絕不是一個玩世者。
接受采訪當天,晚高峰時分,我陪他坐北京地鐵二號線趕去參加一個飯局。在擁擠不堪的地鐵里,他談興甚濃,談啟蒙,談他的社會理想和實踐。旁邊一位二十來歲的農民工用狐疑的目光反復打量他。
和王功權一起擠地鐵的機會并不常有。事實上我們走向地鐵的時候,我心頭一驚。還好他并沒有掏出公交一卡通,否則我怕會無節(jié)制地揣測他的落魄程度。
飯局在一個偏僻胡同的餐廳里,我們繞了兩圈才找到。遲了許多,桌上只剩殘羹冷炙。他吃了兩塊冷掉的肉餅,攤了50塊飯錢。席間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職業(yè),問他是律師還是教授,他說自己是社會賢達。
他在這里停留近兩個小時,說了很多話,都很溫和。
“你現(xiàn)在還是有錢人嗎?”離開時,我們一起等出租,我忍不住問。
“你覺得多少算有錢人?”
“大概……資產過億?”
“那我不是有錢人?!?/p>
在出租車上,我們繼續(xù)探討他是否算有錢人的話題。司機師傅終于忍不住回頭說:“有幾千萬也算有錢人了?!?/p>
司機師傅并不知道,后座這位貌不驚人的中年男人,在2011年“私奔”事件甚囂塵上時,人們曾熱情高漲地推測他的身家,有人說是10多億,有人說更多。
但他先是和前妻離婚,一切都給了前妻。之后又放棄巨額財富,離開了創(chuàng)投圈。
“我覺得生意人的身份很無聊?!彼枋隽烁邫n酒會的場景:生意人們捏著酒杯走來走去,想和對自己有用的人結交。但那些對自己沒用的人,他們雖然拿著酒杯應付著,眼睛卻掃視著全場,極力尋找更有價值的攀談對象。一個人如果沒人理,就只好尷尬地站在那里,覺得自己不入流。
“如果不細想,就會覺得這就是生活,這就是你渴望的主流社會的生活。甚至會得意于自己能夠出現(xiàn)在這樣的場合,高興今天又見到很多值得見的人。但如果往深里去想,就會覺得好功利,好骯臟,好無聊?!?/p>
長恨此身非我有,何時忘卻營營。這是一個敏感的人。
對于他所身處的商界,他一直有種疏離感?!拔矣X得這些不是我的力量應該專注的所在?!?/p>
現(xiàn)在,他把時間更多地投入到了公民社會建議中,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課題也是“公民社會和民主轉型”。他早已告別了為各種可能性“打卦”的時代,他愿意在實踐中學習。
中國的企業(yè)家常常承認自己在政治上很軟弱。他們在心里支持社會進步,但在行動上,又往往很保守。事實上,企業(yè)家對社會變革的追求并沒有到急需的程度,一般性的社會問題,他們靠自己的影響力可以消化掉,民眾承受不了的東西,他們可以擺平。既然不構成燃眉之急,他們就會評估風險。
王功權不一樣,他不愿意做犬儒。他熱心公益,為他所見的不公的事情奔走,以至于他的朋友常常勸他善自珍重。他的新浪微博和搜狐微博都被銷號,只余騰訊微博,他每天在微博上關注各種弱勢群體。
他這一代人都有一種家國情懷,王功權大學讀《青年馬克思》,深受影響。其后的經商生涯中,他極力堅守自己原則,也因此失去很多機會。不合謀則處事艱難,合謀則良心不安,久之便希望改變這種狀況,于是走到了希望推動社會進步的道路上。
“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和我一樣為難,要么就同流合污,要么就做事艱難,這樣心里很苦。我也不愿意看到我那么多朋友本來都很善良,只能同流合污,以至于失去內心的美好,不能獲得救贖,自己都覺得圣潔不起來。我也不想看到那些官員本來也很優(yōu)秀,卻只能被迫說自己都不信的話?!蓖豕嗾f。他抽掉煙盒里最后一支煙,這是一個小時的關于社會進步問題的訪談中的第五支香煙。
從2008年開始,王功權一直推動教育平權、異地高考。幾年間組織各種會議研究,策劃15萬人簽字的聯(lián)合呼吁書,向北京市人大、北京市教委,以及全國人大和教育部28次陳情。陳情也產生了一些效果。2012年,國務院頒布文件,要求各地出臺異地中考和高考方案。
羅素曾說:“隨他去吧,世界上發(fā)生的事由不得你……”王功權做這些,真能改變什么嗎?
“社會的變革不需要民眾為主義奉獻和戰(zhàn)斗,大家就是應該觀照自己的生活,也不應該試圖用理念來啟蒙或統(tǒng)治民眾的思想意識。當你看到民眾對意識形態(tài)、對政治不感興趣的時候,正是這個族群成熟的時候。實際社會變革是需要少數(shù)有擔當?shù)娜藖硗苿硬┺耐瓿傻?。民眾就是觀照自身,有些擔心,樂觀其成就可以?!蓖豕嗾f,在推動社會進步的道路上,他并沒有太強的無力感。解決一個國家的問題是非常復雜的,如果陷入傳統(tǒng)的革命思維,就會感到很無力。但事實上變革是不停地朝著正確的方向走的,雖然這很熬人。
這樣一個人,能不糾結嗎?2003年,王功權遇到一位上師,開始學佛。
他并不認為他對宗教的皈依是出于對俗世的不能承受。在他看來,所有的宗教都是入世的宗教,佛教并不是否定人生的,沒有出世的佛。佛祖并沒有一直坐在山上,而是帶著他的弟子傳教。成佛的人終究是少數(shù),佛學倡導的是一種生活方式。
從佛那里,他學會換個角度看問題,不感興趣的事就放下了。在佛的觀照下,曾經很重要的事變得不重要,比如金錢;曾經不重要的事變得重要,比如自由表達、自由行動,盡量按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。
這一切都與風投圈的信條背道而馳。
從6月1日開始,王功權要與他的師父去閉關一個月。在這一個月中,他將完全不與外界接觸。
“你現(xiàn)在做的一切是對前半生的救贖嗎?”
“不,我沒有同流合污過。我因此錯失很多機會。我認為我沒有,別人如果說有,可以提醒我,如果有,我肯定承認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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