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學校園，本該是圣潔的“象牙塔”，卻也隱藏著各種丑惡，性侵犯就是典型一類。但校方總習慣于掩蓋，受害者習慣于沉默，而作惡者往往逍遙法外。在美國常青藤名校哥倫比亞大學，一個女生用“扛床墊”的方式發(fā)起了一場抗議校園性侵運動，目的不僅僅是譴責這種罪行，還在于告訴那些收費昂貴的高等學府：你們有義務保護學生，將性侵者逐出校園。

　　【床墊女孩】

　　現(xiàn)年２１歲的埃瑪·蘇爾科維克茲是哥倫比亞大學視覺藝術專業(yè)的大三學生。她生在一個有日本和華裔血統(tǒng)的猶太人家庭，父母都是精神科醫(yī)師，家住曼哈頓，以紐約上東區(qū)私立預科名校優(yōu)等生身份升入哥大，是典型的“天之驕子”。在哥大，她除了是個擊劍手，還加入了一個“只有最最時髦的學生才能加入”的學生社團。她在社團里認識了保羅，一個同樣出身優(yōu)越、熱愛電影與賽艇的男生。

　　兩人從大一開始交往，進入大二時，兩人成了新生參觀校園活動的組織者。在一次組織者聚會之后，保羅和蘇爾科維克茲在后者宿舍內(nèi)發(fā)生性行為。根據(jù)女方描述，一開始是兩廂情愿的，但過程中保羅突然粗暴起來，扼住她脖子并掌摑她，接著不顧她的掙扎和明確說“不”，強迫與之肛交。

　　事后，蘇爾科維克茲沒有馬上報告校方，直到另兩位女同學告訴她保羅也曾經(jīng)強暴過她們，她決定正式向校方提出指控。

　　美國聯(lián)邦政府１９７２年頒布的《教育修正案》第九條規(guī)定，任何享受聯(lián)邦教育撥款的學校均有義務向女性提供平等的受教育機會，這也意味著必須為女學生創(chuàng)造一個杜絕性暴力威脅的受教育環(huán)境。各大學正是根據(jù)這一民事法對性侵指控作出“審判”。不同于刑事審判將強奸視為重罪，校園性侵者即使被“定罪”，也不會面臨監(jiān)禁，并終身帶著“強奸犯”標簽，后果只是被學校勒令休學直至原告畢業(yè)，最差也不過是開除。后一種情況也不妨礙性侵者入讀其他大學，制造更多受害者。

　　一個有利于受害者的發(fā)展是，奧巴馬政府主張嚴厲打擊校園性侵現(xiàn)象，主張對相關指控的判定采取“證據(jù)多數(shù)”原則，即只要能證明性侵行為發(fā)生的證據(jù)略多于反面證據(jù)，校園法庭就可以認定被告“有罪”并實施處罰。

　　接到投訴后，校方過了半年才舉行聽證。蘇爾科維克茲說，聽證會過程中，校方３名審判員表現(xiàn)得像“白癡”，不斷問她一些匪夷所思的細節(jié)問題，如“什么姿勢”、“用沒用潤滑油”之類。而保羅則否認指控，辯稱性行為是兩廂情愿。校方最后宣布：保羅“無罪”。

　　蘇爾科維克茲提出上訴，一名系主任決定維持原判。根據(jù)哥大規(guī)定，這便是終審判決，再無推翻可能。

　　如今，保羅仍是哥大的學生，只是盡量低調(diào)做人，蘇爾科維克茲卻不想就此沉默。今年９月初開始，她發(fā)起了一場“床墊抗議”運動：那是一張很重、加長的雙人床墊，套著一層亮藍色的防螨蟲材料，和哥大給男生宿舍訂購的床墊一樣。不用任何鉤子或背帶，她徒手扛著這張床墊在校園里游走，無論上課、還是接受媒體采訪，她都“墊不離身”。

　　扛床墊的意思是：她是背負懲罰的那個人。她說，她將繼續(xù)這一“行為藝術”，直至哥大開除保羅。短短幾個星期，蘇爾科維克茲成了聞名美國校園內(nèi)外的“床墊女孩”。連希拉里·克林頓也被驚動了?！斑@個形象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應該是個夢魘，”她就此評論道。

　　【“強奸文化”遭批判】

　　蘇爾科維克茲成了反校園性侵運動的代言人。對她而言，這屬于無心插柳柳成蔭，她并沒有參加任何運動的經(jīng)歷。事實上，這場運動真正的主角在別處。

　　在洛杉磯的銀湖社區(qū)，兩個畢業(yè)于北卡羅來納大學政治學系的女孩——２５歲的安妮·克拉克和２２歲的安德烈婭·皮諾租了一個房間，搭建起反校園性侵的大本營。兩人都曾在讀書時代遭遇校園強暴，而校方反應令人心寒?？死苏f，有位校領導甚至對她說：“強暴這事就像打橄欖球。當你回頭看整場球賽，設想你是那名四分衛(wèi)……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自己做錯了呢？”言下之意，是她們“惹火上身”。

　　她倆與全國各地的民間組織或活動人士合作，幫助校園性侵事件的受害者了解自己的相關法律權利并提起投訴。目前，美國教育部的民權事務辦公室正針對７８所大學的投訴展開調(diào)查，其中包括哈佛、普林斯頓、達特茅斯、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等名校。

　　往前追溯，克拉克和皮諾也并非這場運動的始作俑者。幾年前，網(wǎng)絡上掀起了一場對流行文化中將強奸“合法化”傾向的批判。以一批年輕博客寫手為代表的批判者說，流行文化就是“強奸文化”。用前哥倫比亞大學校園雜志《藍與白》前主編安娜·巴爾的話說：“強奸文化是一種把所有人——特別針對女性，但不僅僅是女性——都當做性對象、當成獲取性交機會的態(tài)度?！?/p>

　　受這種思潮影響，越來越多的大學女生公開討論性侵話題，并分享自身遭受性侵的經(jīng)歷。２０１２年，阿默斯特學院學生安吉·埃皮法諾發(fā)表了第一篇實名記錄個人真實經(jīng)歷的“暴行故事”。她寫道，在學校的性侵問題導師拒絕接收她的指控后，她開始有自殺傾向，被送進精神病房。出來后，學校試圖拒絕她復學，等終于同意后，系主任又阻止她去非洲留學。她感到學校的種種反應讓她覺得自己支離破碎、滿身污垢，終于她決定大聲抗議：“沉默有著羞恥的腐朽氣味。我不會再沉默?！?/p>

　　這個故事感染了皮諾和克拉克，彼時耶魯大學的學生們正發(fā)起一場指控校方忽視性侵指控、縱容歧視女性校風的運動，而美軍堅決清除強奸累犯的舉措也提供了靈感，她們決定發(fā)起一場針對校園性侵者這個特殊群體的運動。

　　在銀湖的辦公室內(nèi)，墻上一塊白板寫滿了她們準備發(fā)起投訴的學校名字，還有一張美國地圖，彩色大頭針標記的地方表明當?shù)啬乘髮W正在接受性侵訴訟調(diào)查。這張地圖提醒她們，校園性侵并非個別現(xiàn)象，“在某所學校發(fā)生的事情微縮了各地發(fā)生的事情”。

　　【大學的燙手山芋】

　　這場反對校園性侵運動的意義不僅僅在于讓受害者“打破沉默”，用任職于美國西方學院的社會學家丹妮爾·德克斯的話說，還在于告訴別人“你一年花６.２５萬美元請人保護自己，卻得到多么糟糕的待遇”。

　　這場運動的發(fā)起和擁護者相信，僅僅呼吁校方引起重視不足以糾正這個問題，因為僅有一小部分性侵者能夠“改過自新”，因此她們堅持讓學校把性侵者逐出校園。

　　德克斯說，社會上不少人仍舊相信，這些性侵受害者只是些激進的女權主義者，“他們會說，所謂性侵只是酒后亂性罷了”。調(diào)查發(fā)現(xiàn)，只有極少數(shù)大學男生確實不大清楚“強暴”與“兩廂情愿”的界限?！斑@部分人，要是告訴他們必須得到口頭同意才能進行，就不大會強迫。但剩下的人都是老謀深算的捕食者。他們看起來無害，但其實不是。在社會上，我們對任何領域的性侵者都沒有好感，但出于某種原因，只要性侵者是大學生，我們就會寵著他，想要保護他的權利?！?/p>

　　這場運動的巨大影響力部分來源于強有力而聰明的幕后運作。蘇爾科維克茲的父親請教了一位諳熟媒體圈的知名律師，讓女兒接受各大媒體采訪；巴爾的長文章也起了作用。此外，蘇爾科維克茲還有個得力搭檔佐微·雷多爾菲－斯塔。

　　同為哥大學生的雷多爾菲－斯塔在校內(nèi)外都遭遇過性侵，但她沒有提出起訴，而選擇留學阿根廷療傷?；氐礁绱蟛痪?，她成了哥大校園里的反性侵運動主要組織者。在與校方協(xié)調(diào)失敗后，她決定與皮諾和克拉克合作，組織２８名學生聯(lián)名簽署一份向聯(lián)邦政府投訴哥大違反《教育修正案》第９條的申訴書。盡管聯(lián)邦還沒做出決定是否將哥大列為調(diào)查對象，但哥大已被置在了烤架上。

　　至此，床墊運動得到來自媒體和官方的高度重視。參議員柯爾絲滕·吉利布蘭德正草擬一個針對校園性侵的法案，要求校方采取更多措施保護學生，如未能盡職或處置不當，大學可能面臨高達年度運營預算百分之一的罰金。

　　不管蘇爾科維克茲看起來多么勇敢，內(nèi)心深處，遭遇性侵帶給她抹不去的傷害。

　　她告訴《紐約雜志》周刊，今年秋天，她在校園中偶遇保羅，“我轉過身，走了另一條道。然后我哭了?！保ㄉ蛎簦ㄐ氯A社特稿）

　　相關鏈接：美國大學處理性侵方式遭詬病

　　《紐約時報》曾刊載一篇關于紐約州霍巴特－威廉·史密斯學院性侵事件的報道，對美國大學校方處理學生性侵投訴的方式提出質(zhì)疑。

　　這起事件屬于校園性侵典型案例：女生在某個學生聚會上喝高了，事后控訴遭到數(shù)名校橄欖球隊員強暴，而對方聲稱是女生主動挑逗才導致性行為。問題來了：校方如何判定是否存在“強奸”？

　　大學校規(guī)各有不同，但《紐約時報》報道中披露的霍巴特－威廉·史密斯學院的處理方式相當普遍：一個由校方教職員工組成的三人審判團負責審理投訴，校警調(diào)查取證，原告和被告也被要求提交各自證人的書面證詞，審判團隨后召開閉門聽證會，就校警和雙方證人提供的證據(jù)對原告和被告分別質(zhì)詢。

　　校園聽證會的形式看似等同于一般的刑事審判，但在公開透明度和專業(yè)性方面，與后者不可同日而語。涉事學生通常會被指派一名除家庭成員或律師之外的顧問，但他不能在聽證會上開口。在另一起案例中，一名被告的顧問竟是一名“自承對校紀幾乎一無所知的校園餐飲服務總監(jiān)”。

　　審判團掌握的信息往往不充分。報道說，在霍巴特－威廉·史密斯學院案例中，三名審判員中有兩個未曾檢查原告的醫(yī)療記錄，而其中寫明被告所遭創(chuàng)傷“顯示其與多人多次性交或者性交過程十分暴力”。然而，在沒有律師的情況下，被告被迫回答許多“侮辱性”、“無關主旨”的隱私問題，比如她在聚會上跳舞的姿勢、發(fā)短信內(nèi)容、事發(fā)當晚親過誰，等等。

　　這種不專業(yè)的做法源于缺乏培訓。曾作為檢察官接手多起性犯罪案例的參議員克萊爾·麥卡斯基爾做過調(diào)查，發(fā)現(xiàn)在三分之一的高等學府中，經(jīng)手性侵投訴的校方人員未曾經(jīng)過適當?shù)南嚓P培訓。

　　一些大學也嘗試改進，“單人調(diào)查”裁定模式目前較受推崇：由一名受過專業(yè)訓練的校方人員分別面詢原告、被告和證人，收集證據(jù)，然后出臺一份調(diào)查報告做出處理建議，或者協(xié)調(diào)雙方達成和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