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“上訪媽媽”唐慧的遭遇，那就是“不幸”。她未滿11歲的女兒被強奸、強迫賣淫導(dǎo)致身染重病，報案后案件的審理頻頻受阻；為討公道她上訪百余次，后來因“擾亂社會秩序”被送去勞教；為此申請國家賠償被駁回，繼而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……這幾乎就是唐慧7年來的全部生活。
但正如美國大法官休尼特所說，“正義從不會缺席，只會遲到”。侵害她女兒的罪犯最終被嚴懲，唐慧自己也終于在2013年7月15日等到了勝訴判決——由湖南省永州市勞動教養(yǎng)管理委員會支付對其限制人身自由的賠償金、精神損害撫慰金共2641.15元。這讓所有關(guān)注她的人都松了口氣。
當司法程序畫上句號，圍繞此事的各種議論卻未停息。為了更好地接近事情真相，環(huán)球人物雜志記者兵分兩路，在北京對唐慧進行了專訪，并趕赴其家鄉(xiāng)湖南永州進行了實地調(diào)查。
相關(guān)部門的“禁忌話題”
永州市位于湖南省西南部，距省城長沙300多公里。唐慧居住的零陵區(qū)離永州市政府所在的冷水灘區(qū)還有近30公里的路程。
7月17日，記者來到零陵，首先前往坐落于該區(qū)的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。當初，正是該院負責(zé)審理唐慧女兒樂樂(化名)被強奸、強迫賣淫案，唐慧曾因遲遲等不到判決書在這里的立案大廳守候了15天。
記者試圖進入大廳進行采訪，卻被攔在安檢入口外。安檢員告知，要先聯(lián)系辦公室主任才能進入。記者隨即撥通了這位主任的辦公室電話說明來意，對方稱采訪要聯(lián)系宣教科。然而，宣教科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。記者又從安檢員提供的通訊冊上找到宣教科一位工作人員的電話，對方稱自己“不是宣教科的人”，便掛斷了電話。記者再次撥通辦公室主任的電話，希望他能代為聯(lián)系宣教科，得到的回答是：自己在黨校學(xué)習(xí)，辦公室的電話是轉(zhuǎn)接到手機上的。
無奈之下，記者離開永州市中院，前往辦理案件的另一個關(guān)鍵部門——永州市零陵區(qū)公安分局。在這里，記者見到了分局的政治處主管。主管態(tài)度誠懇，但同樣表示，采訪必須要有上一級宣傳部門的同意才能接待。送記者出門時，他很客氣地說：“歡迎你們的監(jiān)督?！?/p>
雖然有關(guān)唐慧的一系列案件已塵埃落定，但在當?shù)叵嚓P(guān)部門眼中，這似乎仍然是個“禁忌話題”。
11 歲女兒掉進魔窟
吃到兩次“閉門羹”后，記者來到當年強迫樂樂賣淫的柳情緣休閑屋所在的街道。根據(jù)此前得到的線索，這家休閑屋直到去年還在營業(yè)。但在這條很短的街上，記者并沒有看到休閑屋的招牌。一家雜貨店的老板指著一幢略顯破舊的三層小樓告訴記者：“早關(guān)門了，老板都判死刑了，還能開著？以前這附近休閑屋挺多，現(xiàn)在少了?！?/p>
如今，這幢小樓變成了一家鋁合金建材店，門臉上沒有任何招牌，當天也沒有營業(yè)，看起來一點都不顯眼。很難想象，7年前，就是在這幢小樓里，唐慧唯一的女兒、不滿11歲的樂樂被強迫賣淫3個月。
唐慧，1973年出生在永州市富家橋鎮(zhèn)的一個小村莊，21歲和丈夫結(jié)婚，一年后生了樂樂。1997年，唐慧一家三口來到陌生的永州市區(qū)做起了小買賣。進城的這幾年雖然日子清貧，不過為了能讓孩子上最好的學(xué)校，夫妻倆始終充滿干勁兒。在他們眼里，樂樂很懂事，也很爭氣，學(xué)習(xí)成績一直不錯。
平靜而幸福的生活就這樣默默過去了將近10年。然而，這個普通小家庭憧憬的美好未來，最終卻變成了一場噩夢。
2006年10月1日，外出滑冰的樂樂一夜未歸，第二天被親戚在一家理發(fā)店門口發(fā)現(xiàn)，并帶回家。10月3日，唐慧突然發(fā)現(xiàn)樂樂再次不見了，只看到孩子留下的一張字條：有人要她去外面工作，不能不去。一家人頓時生出不祥的預(yù)感——女兒被拐走了？夫妻倆立刻到派出所報案。最初，派出所以樂樂失蹤不足24小時為由拒絕立案。過了幾天，唐慧夫妻再次來到派出所，又一次受到冷遇。無奈，一家人只能自己到處尋找孩子。他們甚至將尋人啟事貼到了長沙、廣州等地，始終杳無音信。
2006年12月，唐慧突然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，說在她家附近的柳情緣休閑屋看到過一個很像樂樂的女孩。唐慧經(jīng)過觀察，確認孩子就在休閑屋里，便向公安機關(guān)報了案?？赊k案民警來現(xiàn)場看了看，什么也沒做就要離開。唐慧攔住他，他卻讓唐慧跟老板說說好話，把女兒帶回家就行了。唐慧只得給“110”打電話，4位“110”的民警把孩子救了出來。
那天晚上，被救的樂樂向父母訴說了過去3個多月噩夢一樣的生活：出門滑冰的樂樂被理發(fā)店員工周軍輝強奸，并受到恐嚇，不敢告訴家里人。隔天，她又偶遇周軍輝，并被其脅迫到柳情緣休閑屋。在老板娘秦星等人的恐嚇和毒打下，她被迫賣淫100多次，最多時一天接客四五次，疼痛難忍時，秦星就給她打針。其間，她還遭到過4個人的輪奸。雖然休閑屋離家就在咫尺，可對這個11歲的小女孩來說卻遠如天涯。有一次，樂樂的叔叔在尋找她時經(jīng)過休閑屋窗外，她隔著單向玻璃喊叔叔，外面卻什么也聽不到、看不到。聽著女兒的訴說，唐慧和丈夫哭了一夜。
這段遭遇讓樂樂染上了嚴重的性病，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復(fù)發(fā)，對樂樂以后的生育能力影響也很大?？膳碌慕?jīng)歷還讓樂樂的精神遭受重創(chuàng)。她有時會無故抓自己的頭發(fā)，有時會害怕得躲到一個角落，甚至有過自殺的表現(xiàn)。記者在永州走訪時，見到了樂樂的爺爺奶奶。他們告訴記者，以前活潑可愛的孫女自那之后就變得少言寡語，還容易發(fā)脾氣。樂樂今年已經(jīng)18歲，暑假之后就要讀高三，但曾是學(xué)習(xí)委員的她成績比以前差了很多?！皬哪且院竽X子就沒那么靈了?！蹦棠虈@了口氣，低聲說道。
討公道遇無形阻力
女兒的悲慘遭遇讓唐慧心里像刀割一樣難受，她決心給女兒討個說法。救出女兒的第二天，唐慧就來到零陵區(qū)公安分局要求立案。
讓她沒想到的是，局里的人告訴她，這只是普通的治安案件，既然已經(jīng)把孩子領(lǐng)了回去就不要再追究了。此后一連幾天，唐慧都往公安分局跑，可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答復(fù)：不受理，更不做筆錄。在唐慧的一再堅持下，2007年1月5日，公安分局終于給她做了筆錄，并勉強立案。但除了拘捕休閑屋老板娘秦星外，遲遲不見其他行動。1月28日，唐慧向湖南省公安廳寫信反映了這個情況，得到省公安廳“請高度重視，依法懲處”的批示。
即使如此，事情依舊沒有像唐慧想象的那么順利。雖然永州市公安局成立了專案組，周軍輝等兩名犯罪嫌疑人被抓捕歸案，其他幾名涉案人員卻聞訊出逃，緊跟著，辦案民警幫助在押嫌疑人串供的消息又傳了出來。
2007年8月，唐慧和家人跪在省公安廳門口，要求盡快追捕其他幾個在逃的涉案嫌疑人和涉嫌徇私枉法的民警。炎炎烈日下，唐慧的母親甚至因為高溫而暈倒。這是唐慧的第一次上訪，在經(jīng)過信訪部門登記后，她和家人返回永州。
兩個月后，唐慧第一次到北京上訪。當時，中共十七大正在召開，她希望能見到“大領(lǐng)導(dǎo)”，好讓女兒的案子得到重視和公正的判決。她在天安門城樓前問警察“公安部怎么走”，可沒等她走到，就被人帶了回去……
2008年6月，永州市中院對樂樂被強迫賣淫案作出一審判決，周軍輝、休閑屋老板娘秦星被判死刑，其余涉案人員分別被判處無期徒刑和有期徒刑。但是作為母親，唐慧覺得這樣的判罰遠遠不夠，提出抗訴。此后，案件又兩度重審。
2010年，唐慧的代理律師在永州市中院閱卷時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份證人證言，稱秦星2007年6月在看守所解救了一個企圖自殺的在押人員，“有立功表現(xiàn)，希望法院給予減刑”。唐慧和律師找到這位已經(jīng)刑滿釋放的當事人，對方卻一臉茫然地說，自己從來沒有自殺過?！斑@是典型的造假?！睘榇?，唐慧又多次到檢察院和法院上訪，試圖揭露看守所執(zhí)法人員徇私舞弊的行為。
2010年12月，因為幾名被告當庭翻供，判決結(jié)果遲遲沒有下達。為等判決，唐慧在永州市中院的立案大廳日夜守候了15天。但等來的結(jié)果還是不如她所愿。她又到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，要求重判。
2012年6月5日，湖南省高院作出終審宣判：周軍輝、秦星被判處死刑，另有4人被判處無期徒刑、1人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。
突如其來的勞教
雖然對于省高院的判決仍不滿意，但據(jù)媒體報道，這時的唐慧已經(jīng)有了回歸安寧生活的想法，并準備開一家花店?？苫ǖ甑目腿诉€沒來，她要被送去勞教的決定書已先到。
2012年8月2日，唐慧被控制。第二天，永州市勞教委以“多次擾亂社會秩序，被行政處罰后仍不悔改，繼續(xù)無理取鬧，鬧訪、纏訪”等為由，對唐慧處以“勞動教養(yǎng)1年6個月”。
唐慧的代理律師徐利平到現(xiàn)在仍認為，這個被勞教的時機很微妙：“他們給出的理由中有一條，唐慧在法院滯留15天?？僧敃r法院沒有報案，公安局也沒有處理，為什么過了一年多，突然因為這個被勞教了？很多人分析，因為臨近十八大，有人怕唐慧又跑到北京去?！?/p>
據(jù)唐慧的公公回憶：“有一天，家里突然來了幾位領(lǐng)導(dǎo)，說讓我們放心，不要想唐慧，有什么困難就說。我們當時不知道出了什么事，心里很害怕，就什么都沒說。后來才知道，唐慧被勞教了?！焙芏嘤H戚朋友也和他們一樣，是在唐慧被帶走后才從別的途徑聽到這個消息的。
唐慧被勞動教養(yǎng)的消息公布后，引起輿論嘩然。2012年8月7日，唐慧向湖南省勞動教養(yǎng)管理委員會提出復(fù)議請求。在巨大的社會輿論壓力下，湖南省勞教委經(jīng)調(diào)查，撤銷了對唐慧勞動教養(yǎng)的決定。11日，唐慧回到離開9天的家中。
盼望恢復(fù)平靜生活
為了給自己討個公道，唐慧向永州市勞教委提出行政賠償申請，卻被駁回。隨后，唐慧向永州市中院提起行政訴訟。
2013年4月12日，唐慧案在永州市中院開庭。在控辯雙方激烈交鋒近4小時后，法院駁回了唐慧要求永州市勞教委道歉、賠償?shù)娜吭V訟請求。走出法庭，她蹲在地上，把頭深深埋下，痛哭失聲：“我再也不相信司法了！”4月30日，唐慧通過郵寄的方式向湖南省高院遞交了上訴狀。
兩個多月后，7月2日，唐慧案二審在湖南省高院開庭。在庭審自由辯論階段，因為不滿永州市勞教委方面的一些說法，唐慧幾次要求發(fā)言，卻總是激動得說不出話，不得不先停頓片刻，等情緒平復(fù)了再繼續(xù)。在法官以“無法提交新的證據(jù)和觀點”為由拒絕她再度發(fā)言時，唐慧的情緒一度失控，捂著臉哽咽起來。當永州市勞教委指出，“唐慧曾揚言，如果她女兒的案子不徹底解決，她會繼續(xù)到高院上訪”，她的情緒再次激動：“胡說，我從來沒有這么說過?！狈ㄔ寒斕熘形缧迹瑢υ摪笓袢招?。
7月15日，湖南省高院對該案作出終審判決，唐慧勝訴。走出法庭，唐慧低著頭，披散的頭發(fā)被風(fēng)吹得遮住臉，她也沒有用手撥開。在經(jīng)歷了一連串的波折后，這個曾經(jīng)無數(shù)次哭訴、怒罵甚至下跪的女人，已經(jīng)能平靜面對這個遲來的勝利。在回應(yīng)眾多媒體記者的詢問時，她只是面帶疲態(tài)地說：“我希望這件事畫上句號，回歸平靜的生活?！?/p>
從2006年樂樂失蹤3個月開始，唐慧一家近7年不平靜的生活終于可以告一段落。在和記者交談時，唐慧的公公婆婆雖然偶爾也有情緒的波動，但大多時候還是保持著平靜，他們似乎早已習(xí)慣了這些年來的辛酸。
那段日子，唐慧一家因為上訪，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。唐慧一直沒有工作，丈夫也僅僅靠打零工掙錢。用村民的話說就是，誰家砌個墻、上個瓦，他就過去給人幫忙，掙個“伙食費”?！斑@幾年家里很困難，他們到現(xiàn)在還欠著5000多元的房租，希望以后能好一些?！碧苹燮牌耪f起這些時，臉上掛著輕松的微笑。在她看來，只要兒子一家能再次過上安寧的生活，這些年所受的苦，也就過去了。
對審判結(jié)果滿意但有遺憾
2013年7月16日，也就是唐慧案終審宣判的第二天，唐慧在北京華一律師事務(wù)所接受了環(huán)球人物雜志的專訪。她的身高不到1米6，在1米88的代理律師浦志強身邊，顯得更加瘦弱。除了疲憊，她的臉上幾乎沒有其他表情。
環(huán)球人物雜志：你對這個判決結(jié)果滿意嗎？
唐慧：滿意不滿意對我來說已經(jīng)不重要了，都過去了。雖然過程很艱難，但不管怎樣，法院最終支持了我的訴求，總算沒有辜負我這幾年的付出。非常感謝所有代理我案子的律師和那些一直給我支持的人們。當然，有些地方還有遺憾。我在訴訟請求里提到，希望永州市勞教委進行書面賠禮道歉，但沒有得到法院的支持。
環(huán)球人物雜志：你認為這個很重要嗎？法院的解釋是，永州市勞教委已經(jīng)在法庭上向你表示過歉意了。
唐慧：在整個審判過程中，無論是永州市勞教委還是永州市中院，一直都認為我的上訪行為是違法的，所以永州市勞教委主任蔣建湘只是在法庭上說，對我作出勞教決定時，沒有考慮我當時的家庭情況和孩子的情況，就這個問題向我表示歉意。我覺得這種道歉是不夠的。
我是以命抗爭來打這個官司的，要的就是一個公道，一個說法。應(yīng)該說，不管賠償多少錢，都無法彌補這個事件給我和家庭帶來的打擊。如果只是為了錢，我可能早就接受法院的調(diào)解了。
環(huán)球人物雜志：這話怎么說？
唐慧：今年5月，法院曾經(jīng)問我，想不想庭外調(diào)解。開始，我覺得他們(永州市勞教委)沒有誠意，不愿意。法院的人就勸我說，他們會有誠意的。我想了想，就同意了。談了三四次，有法院的，也有永州市勞教委的，他們說，勞教委答應(yīng)給我道歉，支付我訴訟請求里提出的2000多元賠償金，最后再給我10萬元的生活補助費。但他們遲遲不肯給我出道歉書，還說，給我錢的事不能告訴外界。這個調(diào)解我是不接受的。我不能在黑暗中接受他們的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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