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月12日上午，正佳廣場內(nèi)，任淘淘在扶梯上奔跑玩耍。
12月12日上午，不打烊書店里，12歲的楊東吃完午飯后抱著抱枕蜷在沙發(fā)里睡覺。
“我喜歡在這里的自由，但討厭廣州的冷漠?！?2歲的楊東（化名）穿著藏藍色套頭衛(wèi)衣，若無其事地回答了書店客人是否“喜歡廣州的問題”。
他自由自在地在這個“冷漠”的廣州穿梭了9個月。穿著別人捐贈的衣服鞋子，留著別人用剃刀給他剪的發(fā)型，揣著別人給他的2 .5元錢，用著別人給他買的牙刷牙膏。
跟他一起享受自由的，還有一個13歲的女孩任淘淘（化名）。他們在6月相識于一家快餐店。
7月12日，廣州第一家不打烊書店1200bookshop開張，他們發(fā)現(xiàn)了這個地方，一個有沙發(fā)睡覺的地方，便待了下去。這一待就是近半年。
他們會央求書店客人幫忙買飯，會向顧客索要手機玩游戲，會溜到附近的商場里看電視、玩電腦，還會在書店里給背包客留的盥洗間里洗澡。
他們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，會編出各種說法應(yīng)付關(guān)心或惱人的盤問。
書店老板劉二囍說，“報警又有什么用？找到他父母又能怎樣呢？”他默許了他們在店內(nèi)的存在，但不允許他們再帶人來，“如果他們哪天走了，我就當(dāng)他們找到了更好的地方?！?/p>
棲居的常態(tài)
楊東醒來時，接近12點，跟他聊天的書店客人給他買了一份飯；任淘淘早上9點起身，去天河城和正佳廣場閑逛、玩電腦。
任淘淘比楊東勤快，或許因為女孩子更敏感聽話一些。她會在上午9點，書店客人陸續(xù)來到書店的時候，從沙發(fā)上爬起來。另一邊倒頭而睡的楊東一點沒有起床的意思，凌晨后才睡覺的他，怎么都睡不醒。店員扯扯他的帽子，他坐起來，仍然閉著眼。
任淘淘用腳踹了踹楊東，沒有反應(yīng)。她獨自出門了。正佳廣場東門門口的面包店，有免費座位。她坐在木椅上，曬著太陽，把手揣在棗紅色褲子里，撥動得四塊錢硬幣嘩啦啦響。10點整，排在正佳廣場門口的隊伍開始進商場了，她立起來，朝西門，往蘇寧電器方向走去。她很清楚，天河城和正佳廣場工作日1 0點開門，周末則提前一小時。Microsoft銷售店的店員正拿著抹布擦著桌子，見到她，招呼一聲：“你來了?！彼黄ü勺谄桨咫娔X前，進入4399小游戲網(wǎng)，搜羅一遍，央求店員把大屏幕打開玩游戲。
“今天星期五，又不用上學(xué)嗎？”面對這樣的問題，楊東不樂意回答。有時候他會說，老師今天休息，有時候會說，不想讀。更多時候，懶得回應(yīng)。他醒來時，接近12點，跟他聊天的書店客人給他買了一份飯。
作為答謝，楊東向為他買飯的書店客人說，可以帶她去玩，“但是你要請我喝飲料?！?/p>
坐公交車時，他把精心疊好的5角錢投到收款箱。他安慰一臉驚訝的客人，他每次都是投5角、1元，沒事的。如果被發(fā)現(xiàn)，被罵了，“我就說對不起對不起，然后把剩下的錢投進去。”
街邊遇到乞丐，楊東加快腳步?！捌蜇ざ际菈娜?，他們討不了錢沒飯吃，就會去偷竊和搶劫了?！边@是他在《十宗罪前傳》里讀來的。
任淘淘和書店的一位女客人聊起了吃，聊到了體育東路她最喜歡的一家傷心酸辣粉。最后，這成了她的午飯。她帶著為她買飯的姐姐去正佳廣場散步，她知道6樓有海洋館，7樓有電影院，“以前有個老外給了我100塊錢，我買了爆米花，看了兩場電影?！?/p>
任淘淘經(jīng)常換衣服，Microsoft的店員盡管疑惑她為什么不上學(xué)，卻始終沒把她當(dāng)作流浪兒。
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家在哪里，也沒有人報警。
真假身世
“一說報警他就怕，就會求我們不要報警，不要把他送回家?！眲⒍钟∠笾校挥袃蓚€客人聯(lián)系過救助站或其家人。
“一說報警他就怕，就會求我們不要報警，不要把他送回家。”書店店員略有疑惑：“反正他也沒有打擾別人，干嗎要報警呢？”
“報警又有什么用？找到他父母又能怎樣呢？送去救助站還是送回家？被他父母關(guān)在家里？關(guān)在家里難道就把這個社會問題解決了嗎？要是真的關(guān)心小孩，半年都沒來找過？”號稱開一家24小時不打烊書店是為了“給孤獨的城市點亮一盞溫暖的燈”的老板劉二囍說著，將灰色的毛線帽往后捋了捋。
孩子初到書店，游蕩不走，他也曾疑惑。有店員問及，回答的版本有：“爸媽不在家”“爸媽讓我暑假來看書”“我媽出去打麻將了。”
聽上去還不錯的借口，在暑假期間一度迷惑了不少人。劉二囍對他們保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(tài)度，直到有客人投訴。一次是兩人大聲吵架，一次是與顧客交換w ifi密碼索要食物，一次是向顧客索要手機玩游戲。劉二囍趕了他們?nèi)?。只有一次，兩個小鬼離開了三天，便重新在門口徘徊。
之后，用劉二囍的話來說，孩子爸媽在哪兒，家人情況怎樣—“關(guān)我屁事，他來了，我就把他當(dāng)個成年人，當(dāng)個顧客，當(dāng)個朋友?！?/p>
劉二囍以成人的方式與兩個孩子溝通，明確告訴他們，書店不是救助站?！斑@里是不是你們地頭？是的話，別給我?guī)У谌齻€過來。如果帶了第三個，那你們就一起滾蛋。”
楊東和任淘淘清楚地知道，劉二囍是老板。老板不在，他們會溜進吧臺倒杯冰水喝，會要客人手機玩，會央求店員給食物。
他們口口聲聲喊著店員××姐姐，××哥哥。這個稱呼讓諸多客人迷惑，“很多人都以為他們是這里員工的弟弟妹妹，好奇的人多，過問的人少?！?/p>
劉二囍印象中，只有兩個客人采取過行動。一次是一個客人告訴他，自己給救助站打了電話，另一次一個客人聯(lián)系了任淘淘的父親。
“我靠，我還在想救助站的不會真的來了吧？結(jié)果還真沒來。任淘淘的爸爸也沒來?！卑肽炅?，劉二囍也不介意了，“如果他們哪天走了，我就當(dāng)他們找到了更好的地方?！?/p>
天轉(zhuǎn)涼時，劉二囍偶然看到楊東穿個短褲，腿上纏滿了紙巾之類的玩意兒，“跟三毛一樣?！彼_始吆喝朋友們捐贈衣物。12月11日，他在微信上推送了一篇自己寫的《楊東：書店童年》。截至昨日，閱讀量突破6000.
在文章里，劉二囍稱：在這個社會上，有很多殘缺的病態(tài)的家庭，原因或家暴，或后媽，或遺棄，或私生，以致兒童寧愿選擇流浪在外也不愿呆在家中。而無論是聯(lián)系救助站、街道辦、派出所，目前都只能采取簡單粗暴的方式處理。
輔導(dǎo)老師的好意
一輔導(dǎo)班老師愿意收留孩子，但兩個孩子對學(xué)習(xí)都興趣缺缺，也不太愿意過有規(guī)律、受管束的生活
曾有一次，劉二囍指著街上穿校服的學(xué)生問他們：“羨慕嗎？”
“不羨慕?！?/p>
“再想想。”
“一點點?！?/p>
“羨慕什么？”
“有很多伙伴一起玩?！?/p>
做課外輔導(dǎo)的萬老師，在讀了劉二囍的文章后，表示愿意在教育方面為孩子提供幫助。
都在劉二囍的意料之中。文章被推送的當(dāng)晚，有客人送來一堆衣服，楊東撅著嘴挑挑揀揀。
隔日，前來探望的大學(xué)生，一邊給他剪著指甲，一邊讓他玩著游戲。
輔導(dǎo)室里，十二三個孩子在桌前做作業(yè)，玩游戲。四位老師張羅著給孩子改作業(yè)。穿著軍綠色衣服的萬老師，笑盈盈地招呼兩個孩子。楊東手里拿著的奧特曼碟片一下子就引起了孩子們的注意，三個男孩圍上來爭著看。任淘淘停在門口不肯進去，嘟嘟囔囔“又不是我的老師”。小朋友好奇地嘀咕：“新來的？幾年級?。俊?/p>
楊東自顧自地從書架上拿起一本《暗夜與黎明的戰(zhàn)火》埋頭讀了起來。
萬老師愿意收留孩子到輔導(dǎo)室學(xué)習(xí)，晚上也可以加個折疊床睡覺，并提供洗漱、食物。
劉二囍戳了一下楊東的后背：“想不想來??？”
“無聊就來?！?/p>
“想得美，要是說好了要來，該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?！?/p>
楊東沉默片刻：“好吧?！?/p>
劉二囍指著門口的任淘淘：“你呢？”
任淘淘滿臉不情愿：“我不想寫作業(yè)?！?/p>
萬老師笑了：“沒說非要讓你寫作業(yè)啊。你要是喜歡背詩可以背詩，喜歡手工可以做手工，喜歡做飯，你也可以學(xué)做飯啊?！?/p>
“對啊，學(xué)做飯學(xué)好了到書店來，吧臺就交給你。媽的，主廚一個月8500塊，比我工資還高呢?！?/p>
任淘淘笑了。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：“那我每個星期都要休息?！?/p>
監(jiān)護人的無奈
因為楊東多次出走，父親曾將他鎖在家中；任淘淘的父母說，“不管我們說什么她都不聽，總覺得我們在騙她?！?/p>
“就是他！頭發(fā)長那么長了？”楊父盯著手機，把楊東在萬老師輔導(dǎo)室的照片翻來覆去地看。這位50歲的父親焦急地詢問：“東東現(xiàn)在在哪里??？”
楊東沒有向任何人透露他的真實姓名。他的身份證顯示，他2002年6月出生，戶口是貴州省萬山特區(qū)敖寨鄉(xiāng)某村。
楊父一直在廣州打工，住在海珠區(qū)石溪牌坊，他說，楊東六七歲就被接到廣州生活和上學(xué)。
楊父已記不清這是楊東第幾次離家出走了，他只記得周圍的派出所他都去過了，還去救助站領(lǐng)過人?！拔覍嵲诓恢浪麨槭裁蠢鲜窍矚g跑，感覺他無牽無掛一樣?！睏罡赣袝r候怕他跑，便遷就他，要看電視就看電視，想玩電腦就帶到朋友家玩電腦。問他大冷天跑到外面餓不餓冷不冷？楊東說，有時候餓得臉都酸了?！案闩铝?，連老師都怕了，說你孩子總是跑，責(zé)任我們擔(dān)不起?！?/p>
在楊東讀過的民辦小學(xué)馬老師眼里，楊東是個很聰明的孩子，和同學(xué)相處也不錯。搞不懂為什么總喜歡往外跑?！坝袝r候騙他爸，說他喜歡坐公交車上學(xué)，他爸就給他錢坐公交，結(jié)果根本沒來學(xué)校?！睏罡笡Q定讓兒子坐校車，讓他自己拿500塊錢交給老師。后來，他離家3日，把錢花光。
馬老師很頭疼，建議楊秀凡帶孩子去看看心理醫(yī)生：“我覺得孩子這樣肯定是不正常的。”
把兒子從救助站接回來，思考再三的楊父決定將他鎖在家里。那是一間20平米左右的房間，楊父和妻子睡在底下1.5米的床上，一條鐵梯接上閣樓，屬于楊東的地盤，下面是逼仄的廚房、廁所。像樣的家什是一臺電視和兩個舊音響。沒有陽臺的家里，濕衣服晾在門口竹竿上，干衣服掛在家里。
“家里有吃有喝，還有電視看，他不愿意上學(xué)我就讓他休息一段時間。”
十天后，楊東保證不再跑了，楊父放他出來玩。3月的一天，楊東又沒了蹤影。
“我想在電腦上找他，去照相館讓他們幫我發(fā)信息，說要收幾百塊錢。我也想找報紙的，電視的，但是我朋友說沒錢別人不會管。我想報警，又怕像以前一樣，報警沒幾天他又回來了?！?/p>
任何楊東曾出現(xiàn)的地方—工廠宿舍、超市、商場、公園，楊父都翻了個遍。
都沒有。
下班后，靠開電動車?yán)脱a貼家用的他，但凡把客人帶到遠點的地方，都下來找找、問問。
“都這么久了，以為沒有這個人了。”
楊父稱，自己先后娶過兩個妻子。第一個妻子給他生下兩個兒子，都已經(jīng)成年，第二個妻子生下楊東后與他離婚，后來他又和第一個妻子復(fù)婚了。他說，現(xiàn)在的妻子對東東蠻不錯，兩口子都上年紀(jì)了，楊東還小，“不心疼他心疼誰？”
“要是有哪個老師能教好他，我愿意給他打一輩子工?！?/p>
任淘淘的爸媽以前在廣州打工，最近回貴州老家修房子了，他們在電話里這樣說，“真的是找夠了。我們?nèi)ツ臧阉拥綇V州來，想帶在身邊，感情要好一些。誰知道她就說我們是騙她的，整天就往外跑，跑了就找，找回來還是跑。”
任淘淘去年跑后被找回來，任母囑咐其弟弟看住她。她騙舅舅，說自己餓了。趁舅舅買東西的時候，又跑了。
“你知道她現(xiàn)在在哪里嗎？你跟她說，她想到我們租的房子那里去，她都可以去，她自己也有鑰匙，我跟房東也打了招呼了，要是她回來沒有錢，就給她一點。”
任父稱，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都要花錢，沒有那么多精力天天去找一個“不聽話”的孩子。本就身有殘疾的任淘淘，是最花錢的一個孩子?！拔覀冊谒砩匣ǖ腻X最多，她最不聽話，天天扯謊?！?/p>
任母讓記者幫忙勸勸任淘淘，“不管我們說什么她都不聽，總覺得我們在騙她，外人給她說什么她就信。我們要是不心疼她，不會只把她一個人接在身邊。其他幾個都在老家。反正我們做什么她都以為是在整她。”
任淘淘這次七月份出走，曾經(jīng)有好心人聯(lián)系了任父，那時，他正在回貴州的火車上，隔日，他買票回廣州，再次聯(lián)系好心人時，好心人告訴她，孩子又找不到了。
聲音
當(dāng)務(wù)之急，應(yīng)該讓孩子回歸家庭
在這個案例中，首先是家長不作為，沒有承擔(dān)好監(jiān)護責(zé)任。為什么不回家？肯定是有原因的，比如家庭變故、家庭暴力或者其他方面的原因。如果家長的觀念、方式方法不改變，不能端正態(tài)度與孩子溝通，沒有把孩子的心“拉”回來，是沒有盡到責(zé)任的表現(xiàn)。當(dāng)務(wù)之急，應(yīng)該讓孩子回歸家庭。
正常程序下，見到離家出走的孩子，應(yīng)該第一時間報警。派出所應(yīng)該聯(lián)合家庭所在地的街道、居委、婦聯(lián)一同督促、監(jiān)管家長實行監(jiān)護責(zé)任。事實上，《未成年人保護法》目前的情況是“有法可依”，卻很難執(zhí)行。因為像這樣的孩子或者家庭，在并不涉及危害社會治安的情況下，警方處于“可管可不管”的狀態(tài)，沒有真正可實操的法律。
這個案例很典型。包含了法律、社會倫理、心理、道德等一系列問題，很復(fù)雜。孩子在沒有安全感、缺乏歸屬感的情況下，可能采取偏激的方式來引發(fā)關(guān)注和關(guān)愛，如果不能正確引導(dǎo)，將來可能成為邊緣犯罪少年，成為社會問題。建議政府相關(guān)部門建立持續(xù)長久的專業(yè)運作機制來處理這類問題。
—廖新華（廣州市青少年心理輔導(dǎo)協(xié)會創(chuàng)始人、首席家庭治療師）
最新進展
楊東見到了父親：我不是不想你，我就是怕回家
楊父在得到兒子信息當(dāng)晚就想去書店，轉(zhuǎn)念考慮到，萬一自己沒看見孩子又被孩子看見了，麻煩就大了。
當(dāng)晚，劉二囍得知楊父可能會到書店找孩子，認(rèn)為不妥：“回家又把他鎖起來嗎？能鎖一輩子嗎？”
萬老師發(fā)了一條朋友圈：楊東說，出來混，要半真半假。夜，一番掏心掏肺的長談，孩子們告訴了我家長的聯(lián)系方式，我沒有聯(lián)系，何去何從，靜待明日！
12月14日，楊父聯(lián)系上萬老師，萬老師領(lǐng)出手心冒汗的楊東。
瘦小的孩子流著淚：“爸爸，我不是不想你，也不是不想回家，我就是怕回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