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3月11日,山東臨沂,李致康疲憊地蜷縮在床上,手里拿著他最喜歡的玩具,他每天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這張床上渡過。澎湃新聞 蘭卉 圖
2014年3月11日,山東臨沂蛟龍鎮(zhèn),李致康由爸爸推進了蛟龍鎮(zhèn)殘聯(lián),等待醫(yī)生給他做傷殘鑒定 。澎湃新聞 蘭卉 圖
山東臨沂蛟龍鎮(zhèn),窗臺上堆滿了李致康每天吃的藥,他需要一天吃四次藥,一個月藥費需要1000多塊。澎湃新聞 蘭卉 圖
他們有的是出生不久的孩子,有的是公務員,有的是幼兒園校車司機,因為一場突發(fā)疫情、一支疫苗或一口奶粉,改變了人生軌跡。他們原本該享天倫之樂,住不大的房子,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,過平常日子??蛇@些再普通不過的愿望,對他們中有些人來說,遙不可及。病痛纏身、半身不遂或落下終身疾患,乃至性命隨時危在旦夕,往往是他們生命中最大的現(xiàn)實。即使那些貌似恢復平靜的受害者,也有揮之不去的恐懼和隱痛。2014年以來,澎湃新聞回訪公共衛(wèi)生事件受害者,記錄他們發(fā)生過的和正在承受的生活,審視公共衛(wèi)生事件的應急和保障體系,引以為鑒,避免悲劇重演。
因作用于健康人身上,且個體有差異,即使科學發(fā)達至今,也沒有能提供完全保護,又完全無風險的預防性疫苗。疫苗的不良反應被形象稱為“惡魔抽簽”,完全合格的疫苗也可能導致死亡和后遺癥的可能,而這個概率無法預測會砸到誰身上。
本篇記錄的山東臨沭縣8歲幼兒李致康接種甲流疫苗后出現(xiàn)異常反應,此后變得無法說話、正常行走,智力也只有幼兒水平,每天4次服藥,生命危在旦夕。在數(shù)次進京上訪后,當?shù)匦l(wèi)生局與患兒家庭簽訂了一紙協(xié)議,“考慮家庭困難,一次性補貼10萬元”,這份協(xié)議的附加說明為“不準上訪,不準起訴”。
用搟面杖把藥片磨成粉,和著暗紅的藥液在碗里融成了血紅色,李寶向拿出一支沒有針頭的注射器,從碗里深抽出一管。時間剛剛好,早上九點。
他吸了口氣,把蒙著頭在被窩里昏睡的12歲兒子李致康用力抱到床邊。男孩垂著腦袋瞇著眼半張著嘴,臉色蒼白,身體蜷縮在床上悄無聲息。
李致康是疑似接種甲流疫苗異常反應者,4年來,病毒性腦炎蠶食著他的生命,李寶向說,他已經無法說話和正常行走,智力也只有幼兒水平,如果不能每天4次按時服藥,一旦突發(fā)癲癇,幾分鐘就會奪走他的性命。
健康、乖巧的二年級男生李致康定格在床頭的照片,他被期許滿滿的人生因疫苗變故急轉直下,而他的家庭則深陷債務和傷痛的泥沼無力自拔。
早慧的孩子
除了過年,李寶向和妻子趙飛已經很少再回到在山東臨沭縣蛟龍鎮(zhèn)烈疃村的老家。他舉家搬到了60公里外的臨沂市,在城鄉(xiāng)結合部租了一套月租500元的簡裝房,62歲的父親李貴寶和63歲的母親沈懷香也一并搬了過來。
背井離鄉(xiāng)其實只有一個原因和目的,兒子小康看病方便。他需要分別在早上7點、9點和晚上7點和9點服下抗癲癇的藥,在病情略有反復時馬上到醫(yī)院就診———那點微弱的生命火星,一陣小風都是威脅。
李寶向在一家五金店干三輪車拉貨的活,從倉庫到貨運站,每天幾十趟來回跑,搬貨卸貨,領回工資換成成捆的藥。這四年,不夠他從而立之年到不惑,卻足以把心磨平成一張紙。
李寶向初中畢業(yè)后就跟著施工隊走南闖北干水下爆破,海浪被掀的那樣高,少年的心也澎湃起來:攢上幾年錢回老家做點買賣,想必會過上好日子吧。
李家能干的兒子跟同村俊俏的姑娘趙飛結了婚,然后有了一個大胖小子,一切都水到渠成。李貴寶膝下有三女一子,李致康是他的獨苗孫子,在烈疃村,村民說起他們的過去,羨慕后是唏噓。
“多好的孩子啊,怎么就成了這么個病孩子。”說起孫子沈懷香就掉眼淚,她因哭的太多患上嚴重的眼疾,不得不在晚年架上一副不那么搭調的近視眼鏡。
她總記得這個虎頭虎腦的大孫子有多招人疼:背著媽媽,把姑姑送他的一箱“爽歪歪”偷偷地抱出來幾瓶給奶奶;一個人默默在屋子里為生病的爺爺做禱告;在院子里用磚搭個房子,說長大后要給爺爺奶奶買套真的住。
李寶向那會常年在外地工作,在與兒子不多的交流中,他是個少言寡語的“嚴父”,問的最多的就是學習成績,“他有點怕我,又特別想好好表現(xiàn)給我看。”
8歲的小男孩 “要強的嚇人”,考到第二名“氣得直扇自己耳光”,他非要爭第一。
幾乎沒人懷疑,這個早慧的孩子會有美好的前程。
兩次病危
一列火車平平穩(wěn)穩(wěn)地開著,猛地拐彎轉進隧道,沒等大家反應過來,就黑得什么也看不見了。
對于李寶向來說,2010年3月16日就是那個拐點。
那天,在參加完臨沭縣三株希望小學組織的甲流疫苗接種后,二年級學生李致康感覺頭暈發(fā)熱,吃了退燒藥后順利退燒。未料20日凌晨3點,他開始大發(fā)作,抽搐,翻白眼,口吐白沫,嘴、臉部青紫,臨沂市人民醫(yī)院下了兩次病危通知,在治療23天后,他被轉院到北京兒童醫(yī)院繼續(xù)治療,一個月后性命保全,但已留下病毒性腦炎的后遺癥。
30多萬的治病花費不僅耗盡李寶向的全部積蓄,還讓他欠下10余萬的外債,而他的小妹妹變賣了自己的房子幫他籌錢。
如果不是接受采訪,李寶向現(xiàn)在很少回憶這些。每天滿滿的體力勞動讓他無暇去想,“就是機械地干活,然后賺錢養(yǎng)家給孩子買藥”。
比起天黑下班,他甚至更期待天亮上班,“那應該是我解脫的時候,干一天活再累我也感覺不到,精神是歡快的,回到家看到孩子這樣……”
4歲的女兒李楠和2歲的兒子李高尚圍著房間在打鬧,更小的那個爬到小康的床上要抓哥哥的被子,李寶向趕緊把他抱下來。
兩個孩子出生在小康生病后家庭最艱難的時期,以至于除了 “楠(難)”李寶向想不到其他的詞給女兒起名——幸好現(xiàn)在他們是這個家庭的亮色。
墻角堆著兩麻袋的空藥盒,臥室里小孩子的衣服扔了一床一地,女主人似乎還沒來得及把它們收好。
趙飛在家附近的一家壁紙廠打零工,說是廠子,其實是租賃農村的二層毛坯樓房,3月份記者去的時候正是揚塵天,女工們灰頭土臉地在分揀壁紙,跟她們聊起來,都是結了婚的中年女人,“外邊打工都要年輕姑娘”老板看中的就是她們更廉價的勞力。
36歲的趙飛沒有更多選擇,為了省下奶粉錢,2歲的小兒子直到最近才斷奶。起碼這份月薪千把塊的工作能應付女兒的幼兒園學費。這家壁紙廠最近接了幾個大單,趙飛不得不中午也在廠里吃飯,晚上超過12點才能回。
這樣,李寶向必須瞅準時間見縫插針,在該給小康吃藥的時間請假回家,喂好藥又匆匆離去——他老邁的父母已心衰體弱,無法處理喂藥時出現(xiàn)的緊急狀況。
日子連軸轉著。李寶向單獨搬到跟小康睡一屋。孩子晚上不睡覺,抓過父親的臉,有時候貼的很近,有時候用手撕、摳、打他,一邊斷續(xù)發(fā)出尖銳叫聲,有時候默默地坐著玩玩具,李寶向就陪著他呆坐著,天慢慢地亮了,他開始燒水喂藥,上班,如此循環(huán)往復不激起一點波紋。
“速成上市”的甲流疫苗
傷痛隨時間成了現(xiàn)實。李寶向不得不默認,但他至今無法接受原因:臨沂市預防接種異常反應調查小組稱排除小康患病與疫苗的關聯(lián)。
這份鑒定認為,排除疫苗質量、儲存運輸和接種操作環(huán)節(jié)差錯導致該病例發(fā)病,屬“偶合”(接種者自身有一些基礎性疾病或者患有某種感染性疾病正好處于發(fā)病的潛伏期)。
他想不通,平時健康地連感冒都少有的孩子怎會“無緣故”地就成了這樣?“臨沂說不通這個理,就往上反映?!?/p>
在2010年、2011年在京期間,李寶向一邊給孩子治病,一邊去原衛(wèi)生部、國家信訪局反映情況,“不記得去了多少次”,直到被截訪——2011年7月1號,他被一群“東北口音,身上有紋身的人塞進面包車,關在北京大興郊區(qū)的民房里,關了七天?!?/p>
一個他臉熟的地方政府駐京辦工作人員沖他的腰狠踹了一腳,“看你還來不來上訪“。再后來,他被遣送回老家臨沂的派出所,辦事人員告誡他,“你以后還去不去上訪?如果還上訪就拘留或者勞教?!?/p>
李寶向并未放棄,在遇到經歷類似的江西家長王健后,他倆決定聯(lián)合向原衛(wèi)生部提出十二條信息公開申請,核心的問題就是,“甲流疫苗是否足夠安全?”
回顧當年,接連幾起疑似甲流疫苗不良反應案例被報道后,甲流疫苗的安全性甚至比甲流疫情本身更受關注,所有的爭議、質疑、擔憂都來自其“三個月即研發(fā)上市”的“速成背景”。
“速成上市”與其時疫情形勢莫不相關。被俗稱為“豬流感”(甲型H1N1)的病毒自2009年4月在墨西哥被發(fā)現(xiàn)后,在全球急速擴散。世界衛(wèi)生組織在不到一周時間內將流感大流行警告級別連升3級,截至2010年3月,中國31個省份累計報告甲型H1N1流感確診病例12.7余萬例,其中死亡病例800例。
6年前那場慘痛的非典疫情令中國人噤若寒蟬,因此在2009年6月接到世界衛(wèi)生組織(WHO)推薦的甲型H1N1流感病毒株后,國家食品藥品監(jiān)督管理局開辟疫苗快速審核通道, 國內疫苗生產企業(yè)僅用3個月就研發(fā)生產上市甲流疫苗,成為全球第一個完成疫苗研發(fā)和注冊使用的國家。
2010年3月,當趙飛接到李致康從學校帶回的甲流疫苗接種通知單,幾乎想都沒多想就簽了字——那時,甲流疫苗是個“稀缺品”,被要求優(yōu)先給關鍵崗位的公共服務人員、學生及教師、慢性病患者等重點人群接種。
盡管眾議紛紛,但在多數(shù)疫苗專家看來,三個月研發(fā)出甲流疫苗不足為奇:甲流疫苗的生產工藝參照季節(jié)性流感疫苗,而此前流感疫苗在我國已經有50余年的研究歷史,技術已然成熟。而疫苗的安全性試驗也覆蓋了從3歲到55歲以上人群,參與試驗的人接近萬人。這樣大的樣本量正是安全的保證。
也有部分專家表達了謹慎的擔心,“小規(guī)模試驗成功并不意味著大規(guī)模推廣安全”。據(jù)《南方周末》報道,流行病學教授黃建始就認為,“甲流疫苗的不良反應率無法下結論,疫苗可能引發(fā)何種不良反應,目前無法預測?!?/p>
但不管怎樣,甲流疫苗接種還是在全國迅速鋪開。原衛(wèi)生部給李寶向公開的信息顯示,截至2010年8月1日,全國共接種甲流疫苗100013119支。
這份依申請公開的信息回復也援引了一組接種人群異常反應數(shù)據(jù)說明,“中國甲流疫苗預防接種反應不良反應的報告發(fā)生率不高于其他國家監(jiān)測結果”。其中,截至2010年8月1日,全國報告疑似預防接種異常反應8581例。所有報告病例中,一般反應占70.64%;異常反應占13.56%;偶合癥占9.54%;心因性反應占4.91%;待定占1.34%。而報告死亡的11例病例均與甲流疫苗接種無直接關系。
補償10萬,不準上訪
已成共識的是,因作用于健康人身上,且個體有差異,即使科學發(fā)達至今,也沒有能提供完全保護,又完全無風險的預防性疫苗。疫苗的不良反應被形象稱為“惡魔抽簽”,完全合格的疫苗也可能導致死亡和后遺癥的可能,而這個概率無法預測會砸到誰身上。
在西方國家,對疫苗預防接種異常反應的補償機制運轉多年已臻成熟。一位留美多年的疫苗專家告訴澎湃新聞,在美國,疫苗接種后異常反應病例有相應的申報系統(tǒng);該系統(tǒng)由美國食品藥品監(jiān)督管理局和疾控中心共建,并由政府聘請無利益相關的專家進行病例鑒定,做出獨立評價;在此過程中,有強大的外部監(jiān)督機制防止專家造假或做出不公正評價;而一旦被評價為接種異常反應病例,受害者將或政府提供終身的醫(yī)療費用保障,及其他的費用補償。
在中國,截至2014年4月,也有20余省份制定了預防接種異常反應補償辦法,并安排了財政補償經費。但據(jù)國家衛(wèi)計委疾控局免疫處處長李全樂介紹,由于各省份社會經濟發(fā)展、財力狀況等有差別,對預防接種異常反應的補償資金、補償標準和補償程序也有差別。
在全國人大代表鄭奎城看來,同樣的損害后果,在不同省份之間的補償金額可能相差數(shù)倍,這讓補償金額少的患者或家屬不能接受,由此產生很多糾紛。
在此之外,疾控機構或醫(yī)學會壟斷接種異常反應的鑒定資質也被指“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”,以中國現(xiàn)行的行政體系架構看,上述兩家均與衛(wèi)生部門有關聯(lián),在相應監(jiān)督機制并不完善前提下,他們被質疑是否能獨立公平地提供評價。
鄭奎城的另一個身份是福建省疾控中心副主任,今年的全國兩會上,身為人大代表的他就提出建議稱,要建立健全預防接種異常反應第三方調查、診斷、鑒定、賠償機制,并多渠道籌資建立預防接種異常反應補償基金,由專門機構管理,或通過專項基金統(tǒng)一投保。
但這還并不是問題全部。事實上,被最終鑒定為“異常反應”的病例僅僅是部分,多數(shù)人獲得的結論是“偶合”或“不排除與疫苗相關”。李致康就是其中一例,而在一個“疑似疫苗接種異常反應者”網絡聊天群中,澎湃新聞看到有超過300名成員,他們多數(shù)未獲得“異常反應”的認定,并為此持續(xù)上訪和申訴,這些成員來自全國十余個省份,所涉及的疫苗包括流感、糖丸、乙肝、卡介苗……等常見一類、二類疫苗。
在一些專家看來,有關鑒定結論有相當?shù)闹饔^隨意性。據(jù)《南方都市報》報道,北京大學醫(yī)學部免疫學系副主任王月丹曾表示,“寫不寫偶合,很多時候是良心判定。從科學角度而言,沒有絕對的事,如果專家內心不想認定,就有一萬條理由說它與疫苗無關。
即使是“不排除與疫苗相關”這樣似是而非的結論,當事人也沒有足夠依據(jù)索賠。多數(shù)人因循的是“維穩(wěn)經費”代“疫苗補償”的灰色路徑。
在數(shù)次進京上訪后,臨沭縣衛(wèi)生局與李寶向簽訂了一紙協(xié)議,“考慮家庭困難,一次性補貼10萬元”,這份協(xié)議的附加說明為“不準上訪,不準起訴”。而澎湃新聞了解到,在其他被認定為“不排除與疫苗相關”或“偶合”的案例中,當事人家庭不同程度獲當?shù)卣o予30萬,60萬,甚至百萬的補貼,補貼名目不盡相同。
“聽從命運的處置”
令李寶向擔心的是,小康似乎對藥物越來越反感,有時他不得不壓住兒子的胳膊,一邊將注射器的藥液順著他的嘴角推進去,一邊揉搓著他的腮幫助藥物下咽,但藥常常還是被吐出來。
這個可憐的男孩對食物也更加挑剔,他曾經在去年整整一年只吃蛋炒飯,而今年除了油炸饅頭沒有東西能讓他下咽。營養(yǎng)不均衡,長期臥床,加之藥物的副作用,讓他的身體軟的像癱泥,李寶向常常在早上發(fā)現(xiàn),他的枕巾被血染紅,嘴巴里淌出的血染紅——他的牙齒開始松動掉落,醫(yī)生說那是不好的征兆,或許是血液問題。
四年來,命運似乎絲毫不愿對李寶向展露善意。動脈硬化,哮喘,白內障折磨他的父母,他們已經老態(tài)畢現(xiàn),抱起接近百斤的李致康越來越吃力;多年不回家后,他在農村的老家被小偷光顧了三次,拖拉機,摩托車能變現(xiàn)的家當都被洗劫一空;甚至連他這個已然徒有四壁的出租屋,也未能逃掉被入室盜竊,對方把他的手機帶走了。
也有人“好心”提醒他放棄這個病孩子,李寶向不肯,“養(yǎng)個貓狗十幾年也有感情,何況是個人?”盡管連未來怎樣走下去他都不敢想。
事實上,現(xiàn)在除了“聽從命運的處置”,李寶向沒有更多的辦法,和衛(wèi)生局簽訂了那紙協(xié)議后,他不得不連上訪也放棄了。
一個報告孩子感冒的電話都會讓他緊張不已,趙飛說,她常??吹秸煞蚣t著眼沖進家門,有些神經質地催著她帶孩子打針吃藥。“實在病怕了,要是這一年孩子們都沒生病,就覺得是特別幸福的一年,就算撿到了?!?/p>
記者離開的那天,4歲的李楠拿著幼兒園剛發(fā)的乙腦疫苗接種通知單給趙飛看,她接過后扔到了一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