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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年08月18日 17: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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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時讀古詩,常被其中送別的情景打動,口中心里常默念李白的詩句:“浮云游子意,落日故人情。揮手自茲去,蕭蕭班馬鳴?!备小疤一ㄌ端钋С?,不及汪倫送我情?!?/p>
而隨著年齡的增長,日后逐步發(fā)現(xiàn),離別之傷痛,還有另一種,不聞“蕭蕭班馬鳴”,也不見“桃花潭水”,只有平常幾句話,一份囑托,回想起來,更覺悲涼而驚心動魄。
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中,就記錄了這樣一場別離:孔子去周國學(xué)習(xí)禮儀,并在那里拜見了老子;臨別時,老子前來送行,并對孔子說:“我聽說富貴的人,臨別時贈以財物;仁人離別,則送上幾句話。我不富貴,姑且竊仁人之名,送進(jìn)您幾句話吧:‘您可知,聰明智慧、并洞察世界的人,卻接近死亡,這是為什么?是因為好議論別人。學(xué)識淵博,能言善辯,卻給自身帶來危險,這又是為什么?因為愛揭露他人的罪惡。所以我想說,做兒子的,不要在父母面前顯示自己的存在;做臣子的,不要在國君面前顯示自己的存在?!?/p>
盡管《史記》沒有記載孔子聽后說了些什么,心里在想些什么,只說孔子回到魯國之后,學(xué)生一天比一天多起來。但循著孔子的道路,我在《論語》之中,似乎聽見了回音:長沮、桀溺在田間耕地,子路前去問津,誰知這兩位不給指路就罷了,還冷言冷語,說天下濁浪滔滔,誰能改變?與其跟著孔丘風(fēng)塵仆仆,還不如跟我們一起隱居、種地呢??鬃勇牶?,悵然悲戚,說:“鳥獸不可與同群,我不同世人相處,還能和誰去打交道呢?假如天下有道,我孔丘又何必勞神費力,去改變世界呢?”
每次讀此處,心中“憮然”。孔子心胸之遠(yuǎn)大,而虛懷若谷,任由身邊“各路神仙”嘲諷、挖苦;孔子不僅不生氣,還試圖從中受到啟迪,并滿心善意地在學(xué)生面前夸獎這些“隱者”。正如耶穌所說:“大凡先知、除了本地本家之外,沒有不被人尊敬的?!保ā恶R太福音》13章57節(jié))。而仔細(xì)想來,那些“長沮、桀溺”之輩,究竟是何等用心?濁浪滔天,他們不聞不問;一旦有人起而行善,勇于獻(xiàn)出自身乃至家族血脈,給濁世注入清流,他們即刻冷嘲熱諷,他們的“智慧”也正是在嘲諷良知與善良人的時候,顯得“高深莫測”不提。
每念至此,心緒難平。想想這些年來,自己孤身一人去江邊采風(fēng),所遇尋常百姓,無不讓我感念感動,而唯有那些“長沮、桀溺”,他們的冷嘲熱諷,甚至暗中陷害,除了讓人感到心寒與憤怒,再也沒能喚起我任何別的情感,也沒能給我絲毫的啟迪。而這種時候,我常在心中默念著孔子的話:“鳥獸不可與同群”,方知此中有深意。
但其實老子不然;我懷疑從莊子開始,后世的許多道家、隱士,均未得老子真?zhèn)?。從史書中看,老子送孔子,如兄弟相送,惺惺惜惺惺,個中心意與情懷,如《道德經(jīng)》中所說:“含德之厚,比于赤子?!倍l知“長亭外,古道邊”,一代代兄弟相送,故人離別,個中寄托著怎樣的情義與情懷。如李白詩云:“我寄愁心與明月,隨君直到夜郎西。”
而在現(xiàn)世之中,當(dāng)知交零落,孤單無助,人往往會去史書中旅行,尋找知音。我就曾這樣,走進(jìn)魏晉竹林,與“七賢”同游三年整,直至經(jīng)歷他們的悲慘命運。而在“竹林七賢”之中,我最敬仰的先輩知己,還是嵇康嵇叔夜。據(jù)《晉書》記載:康早孤,有奇才,人以為龍章風(fēng)姿,天質(zhì)自然。博覽群書,常好老莊??梢舱沁@樣一位“非湯武而薄周孔,越名教而任自然”的嵇叔夜先生,日后卻在人生道路上毅然返回黑暗現(xiàn)實,實現(xiàn)了孔子所言、仁人志士之最高理想人格,“殺生成仁”。我想,與其說這是出于個人意愿或志向,不如說是命運使然。
據(jù)史書記載,嵇康“嘗采藥游山澤”,并跟從隱士孫登在汲郡山中游歷三年,孫登常沉默寡言,直到臨別時,嵇康又問:“先生,我就要走了,您還是沒什么話要跟我說么?”這時,孫登才開口說道:“你認(rèn)識火么?火生而有光,不用其光,而放射光芒,才是燃燒的結(jié)果。人生而有才,不用其才,而施展才能是人生結(jié)果。所以,放光在于得到薪柴,才能保持光耀;用才在于認(rèn)清現(xiàn)實,方可保全性命。而今,你才多識寡,卻要返回現(xiàn)實世界,怕是難以免除災(zāi)禍??!你難道真的一無所求么?”誰知一語成讖:嵇康最終沒有聽從孫登師傅的勸告,返回現(xiàn)實,并慘遭殺戮。臨終前,嵇康作《幽憤詩》云:“昔慚柳下,今愧孫登?!?/p>
而每讀《晉書》中:“康將刑東市,太學(xué)生三千人請以為師,弗許。康顧視日影,索琴彈之?!币磺^世《廣陵散》,驚天地,泣鬼神;山水為之變色;黑暗王朝,頃刻間土崩瓦解。
《詩》云: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?!薄吨熳诱Z類》又引前人所說:“天不生仲尼,萬古長如夜?!倍笫赖脑S多學(xué)者文人,不以為然,如“長沮、桀溺”般諷刺、嘲弄,他們說:孔子有那么偉大么?何況這樣說來,把孔子所崇拜的先王放到哪里去了?
而我想,后人這樣贊美孔子,并不為過,且發(fā)自內(nèi)心;此中真意,不在于說孔子個人有多偉大,而是仰慕先人孔子“述而不作”,卻以一己之力,一次生命,保存了前朝文明,并傳承了先王精神與“至德要道”,而這一切,無疑照亮萬古長夜。
正如沒有孔子,長夜漫漫,不可想象;沒有嵇康,魏晉時代,或?qū)⒁黄诎?。假如將一朝一代,比作一室一山;暗室深山,正是由這些孤注一擲的靈魂所照亮的;而他們所能點燃的,與其說是山中“薪柴”,不如說是自身的心血。據(jù)《晉書》記載:“魏晉之時,天下多故,名士少有全者?!逼鋾r,司馬懿發(fā)動血腥政變,司馬昭陰謀奪權(quán),風(fēng)雨如晦。而正當(dāng)此時,叔夜先生何以告別了隱士孫登,只身返回危機(jī)四伏的現(xiàn)實世界?我想,先生耳畔聽見的是孫登的忠告,內(nèi)心或許還有另一種召喚。如《幽憤詩》云:“煌煌靈芝,一年三秀;予獨何為,有志不就?”
回想當(dāng)年,讀孫登之臨別贈言,心中憤憤不平:嵇康乃曠世英雄,何以在孫登面前慚愧得像個小學(xué)生;而孫登輕易不開口,開口便“一語道破天機(jī)”,如此高深莫測……
而正當(dāng)郁悶、困惑之際,夜得一夢:我夢見山洞里點燃一堆篝火,一位披頭散發(fā)的先人對身邊一位白衣青年說:“子識火乎?”而這時,火焰已溢出洞外,點燃烏云;黎明時分,天邊火云滾滾,光芒萬丈……
醒來大悟:原來放在一朝一世來看,孫登說得對,嵇康果然才高識寡,如火焰“生而有光,而不用其光”,最終斷送了性命。然而,子識火乎?隔著一千八百年看去,我看見那熊熊燃燒的天火,照亮萬古長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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